吴文光影像笔记之53|“我”→家庭记忆→国家历史 |《亲密正义》莉赛特·欧罗兹科，智利

吴文光影像笔记53“我”→家庭记忆→国家历史

《亲密正义》（Adriana's Pact）

导演：莉赛特·欧罗兹科（Lissette Orozco，智利）

96分钟/2017

笔记人语

智利的纪录片平时看得不多，之前听说，和阿根廷、秘鲁这些南美国家一样，智利的小说凶猛，纪录片也凶猛。2018年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（TIDF）期间有幸看到《亲密正义》一片。

导演莉赛特·欧罗兹科（Lissette Orozco）是一个年轻女孩，生于1987年，她的影片《亲密正义》属于她的纪录片长片处女作，但做得非常老辣。据说花了7年时间。

对这部片子我最感兴趣的是，一部以“我”（第一人称）方式，从家人历史查询调查进入，展开一段“不堪回首的国家历史”，而且这段历史与如今现实依然没法“松绑”。

该文写于2018年5月

吴文光

2019.10

影片《亲密正义》片名英文直译过来，可以是“阿德里亚娜的契约”，阿德里亚娜（Adriana）是导演的阿姨名字，她曾经与谁签订了“契约”（pact）？其中的秘密是什么？我试图借助片名直译来理解影片作者的创作用意。

我拍过《治疗》和《调查父亲》两部片子，影像方式也是通过对家人（母亲及父亲）的过往探寻，试图搭建一座“衔接历史与现实之桥”，而且我也是使用“第一人称”方式，把自己置于影片中，并尝试对自己质疑和自我调查。我感兴趣，莉赛特·欧罗兹科，这个1987年出生的智利新一代是如何做的？

从某种道德层面来说，莉赛特·欧罗兹科所要探寻的那条路比我的要难走，她的探寻对象阿德里亚娜阿姨，不是一个“冤者”或“被伤害之人”，是相反，“一个可能的曾经施害者”（未经法律确认的嫌疑人），17年的智利皮诺切独裁专制时期（1973-1990），导演的阿姨阿德里亚娜，被指控为专制政权服务的秘密警察，有酷刑折磨不同政见者并致死嫌疑，这是一个“有非常不光彩经历”的亲人。影片中出现过人群围堵这个导演的外婆家门口，拉横幅喊口号逼迫阿德里亚娜认罪（其人在澳大利亚避难），可见导演的外婆家因此被重压的处境。

按作者在影片中交代，其家人（外婆这条线）是站在其阿姨一边的，不认可指控，相信她是无辜清白的。作者执意用这部片子去调查“黑白”，也让家人不满和反对，按导演在放映后的问答时说到，这部片子拍完，家里人大部分都不跟她说话了。可以理解，影片作者要完成的调查面临双重艰难。

回到影片，作者是一种“自述”方式开始她的影片叙事（布局），故事从自己的回忆讲起，时间是小时候，有一个叫阿德里亚娜的阿姨，母亲兄妹中排行最小的妹妹，漂亮，活泼，风度，会流利英文，曾时常出入高级上层交际圈，是家里的骄傲，也是作者幼时的崇拜偶像。伴随回忆画外音，是外婆家环境，家人聚集，穿插有老照片和老电影片断。

这是一个引子，类似小说的“锲子”，之后影片转入“正戏”，一个惊人秘密被爆出：阿德里亚娜阿姨曾经是皮诺切独裁时期的一名秘密警察！这是2007年，侨居澳大利亚的阿姨回智利探亲时，被拘留并被指控有罪行，在进入司法审判前，阿姨获得保释，却跑回澳大利亚，否认指控，拒绝司法程序。

作者在影片的回忆继续，那是10年前的事，当时她刚满20岁，反应是：震惊，不敢相信，阿姨形象开始晃动。实际作者开始真的有行动介入阿姨的历史探寻和调查，是若干年后的事，指控阿德里亚娜声音不断，并呼吁引渡其回国接受司法审判，作者终于决定以“真实影像”方式亲身介入其中。

看影展手册的导演简介，导演曾读纪录片专业（硕士），完成过三部纪录短片（涉及“人权类”）。网上搜索，《亲密正义》一片入选今年柏林电影节“大观单元”（Panorama），导演称拍这部片子时，是从2010年开始，猜测导演在读研期间就动手这部片子的工作，费时7年完成。

看片可知，这是一部横跨若干年的作品。影片开始出现的导演本人，20出头，显青春像，影片末尾，近30，有成熟女性状。7年青春时光，与一部“家人历史调查”度过。

按导演在TIDF影展放映后与观众对谈中所说，开始动手拍这部片子时，她内心里是有“不愿相信”动机驱使。从影片中也可以感觉到，被拍主角，阿德里亚娜阿姨基本是配合外甥女的采访拍摄，在无数次的Skype视频对谈中，她向外甥女倾诉自己“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秘书”，“对发生的酷刑和杀害毫不知情”，还有，家人（主要是外婆）回忆这个家中女儿从前的可爱，聪明，有作为等等美好往事，似乎阿姨和家人都在配合作者完成一部“为亲人洗白”的片子。

随着探寻与调查继续下去，“真相”逐渐朝着作者本人及家人“不希望的轨道”滑下去，阿德里亚娜这个家中人，不是那么容易“还原清白”——所谓真正的探寻与调查深入下去，考验着导演本人的“质疑”有多坚定，考验着，亲情与正义之间，作者如何选择？

的确，历史不是“黑与白”的简单判定，骨肉血亲撕扯，所谓“正义”也非那么容易就喊出来的。影片的阿德里亚娜阿姨历史调查进行下去，当一个曾经与阿德里亚娜共事过的“前秘密警察同事”，与导演坐在街边椅子上说起其阿姨从前的所为，直白无误证实“她干过很坏的事”，导演的脸上是不舒服的表情。

影片中最后一次导演与远在澳大利亚的阿姨Skype视频，她用阿姨前同事的证词让阿姨解释，阿姨的反应是近乎大喊大叫：“这个坏蛋诬陷我！你连自己的阿姨都不相信吗？”画面中的导演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。

“阿德里亚娜阿姨是否有罪？”影片最终没有亮出结局，也许这就是现实本身的“正常”，或者说，这是这部作品所能呈现的轨迹：一个人，把自己抛入历史乱麻中，试图去解，留下的是新的问号。

吴文光影像笔记